5月8日无人机拍摄的中国农业大学曲周实验站。新华社记者 王晓摄
4月19日,中国农业大学学生在曲周一处麦田采集实验数据。新华社记者 王晓摄
4月19日,中国农业大学学生在曲周实验站做实验。新华社记者 王晓摄
这是张庄实验室的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壮丽70年 奋斗新时代——基层蹲点调研】
城市隐退。
素朴大地铺展延伸。火车飞驰,一个个村庄闪过。对大多数人而言,无从知晓这些村庄的名字。
五月。美好可见。果树在结果,麦子在抽穗,人们在耕种。“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契合农时,农人安顿四季,不慌不忙。
故事隐藏,需走得再近再近些。北京向南经过石家庄、邯郸,中国农业大学曲周实验站就位于河北省南部曲周县一个叫王庄的村子。
曲周人说:先有实验站,后有曲周县。实验站在一片浓荫之中。松柏、杨柳、槐树直立挺拔,院子里最粗壮的一棵柳树告诉人们,当年,它是零星的一种存在,被周围28万亩盐碱荒滩包裹。沧海桑田的变幻写在柳树旁的木牌上,时光消融在泥土之中,深沉、安稳。
有了实验站,就有了科学的奇迹。治碱成功,绿色发展,不再是过往的曲邑北乡或是斥章,曲周成了米粮川,成了“吨粮县”,成了曲周。
风吹麦浪,如大地低吟歌唱。日头当空,戴着草帽的年轻人在田间行进、记录、攀谈。对他们而言,村庄的名字如同化学符号熟稔于胸:王庄、白寨、张庄、范李庄、甜水庄、相公庄、司寨、后老营。在今天曲周这片土地上,依然还有一群现代农人:他们是院士、教授、研究生,他们工作地点更多是在果园、庄稼地、农家,奔波在乡间小路上,取土、施肥、除草、打药、剪枝……又不同于这里土生土长的农人,观察、测量、培训、讲课、答疑、研究、开现场会议、为国际友人讲解,这里发生的故事发表在《科学》《自然》杂志上。
安营扎寨,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从1973年农大7位老师来到这里算起,已走过46年。从这里,走出两任校长、3位院士、70多位教授、300多名硕士、博士。
教授和农民;科研和种地;大学和乡村;中国故事和国际权威期刊……陌生的组合,却催生奇特的反应:盐碱地成为丰产高地;产生中国农业的科学大奖;扭转我国南粮北调的历史;曲周的经验推广到更广的地方,走向国际;拘谨、内向的学生成为《自然》第一作者……
重生。曲周,经历千年之变,重回自然之美;师生,经过大地洗礼,更清晰学人在天地间应有的位置。
非凡之下,是知识分子走出书斋,在大地书写的豪情,是中国农大人“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的使命召唤,是农大人“责任、奉献、科学、为民”的精神之光闪耀。
一代又一代农大人在曲周驻守,种下了“科学”的种子。在曲周人心中,“农大老师”成为一个昵称,一个可以依靠的代名词
很难找出一所大学与一个县的百姓有如此绵延不绝的深情。
树立在不同时期的两块“改土治碱造福曲周”的石碑,被无数农大人瞻仰,也被无数曲周人瞻仰。
一块由中共曲周县委员会、曲周人民政府立的“改土治碱造福曲周”碑静静地伫立在实验站。碑文中,记录下1973年至1993年曾在这里工作的老师名字,共64位。
另一块在中国农业大学西区校园,那是由曲周农民自发地、一毛一块的捐款而立的。
怎样的情谊让曲周人民念念不忘?碑文记刻着那段历史:“农大专家学者……二十个春秋,栉风沐雨,备尝艰辛……干部群众铭恩不忘”。
曲周古称斥章,自古就饱受盐碱之害。《汉书·地理志》记载:漳水出治北,入黄河,其因斥卤,故曰斥章。
“盐碱浮卤几成废壤”,贫瘠是曲周的底色。翻阅《曲周县百年大事记》,文字简短而沉重,最初的部分就是一部年年上演的灾难记录:大风霾。蝗灾,大饥。天降冰雹,砸毁庄稼,砸伤牲口。大雨连绵,冬麦未播。通年无雨,瘟疫流行。滏阳河决口。
在一年一年的消耗中,大地冷酷,期待重生。
“1973年秋,北京农大来县实施盐碱地治理工作。”北京农大(中国农大前身)第一次出现在曲周的历史年鉴中。
“辛德惠、林培、毛达如、雷浣群、陶益寿、黄仁安和我7人是9月5日下午三四点钟,正式入驻张庄村的。”石元春教授在《战役记》一书中写得明白。
遵照周恩来总理“要加强干旱半干旱地区水资源综合开发利用”的指示,农大教师承担了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河北省黑龙港地区地下水资源合理开发利用中的旱涝碱咸综合治理”课题。带着周总理的嘱托,他们在曲周开始改土治碱的艰辛历程。
曲周,是起点。曲周,自此和农大紧紧相连。
土地盐碱化的曲周是黄淮海平原的一个缩影。而今天跨越京、津、冀、鲁、豫、皖、苏5省2市,有2亿多农业人口,耕地和人口均占全国1/5的黄淮海平原是全国粮食主产区。
当他们踏上这片土地时,惊到了。在华夏发源繁息之地,竟有这么一大片盐碱地。田块七零八落,不多的几块麦田里,散落着早衰的麦株,地里少有农民劳作。
当年,这里的百姓苦啊!新中国成立近30年,曲周粮食单产增加0.5公斤,吃国家返销粮7000多万公斤,花国家救济款3000多万元。
这里,曾是“敌后武工队”战斗的地方,民兵靠这些盐疙瘩当屏障和鬼子打游击战。赶走鬼子多少年了,怎么还能让这里的农民这般受苦?
有良知的中国人能无动于衷吗?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能旁贷其责吗?
舍弃县里建议的“白寨方案”,他们选择了“张庄方案”,将旱涝碱咸综合治理试验区设在了张庄——曲周北部的“四大碱”即以张庄为首的张庄、高庄、连珠村和史庄,是远近闻名的老碱窝。
当地一位心直口快的老同志给老师们上了一课——这里也曾来过不少拨改碱工作组。来的时候都是信心十足,折腾一阵子,不了了之走了,他们是“飞鸽牌”的。你们是来下放锻炼的,参加劳动就可以,回去还是好好教你们的书吧。
是预言?是吓唬?是规劝?
小心翼翼的年纪。那时,他们是清一色的40岁上下的“少壮派”,有研究土化的,有师从苏联植物营养专家的,有“洋博士”,都是“个儿顶个儿”能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那段特殊时期,他们空有一身本事而无用武之地,憋得难受。
“治不好盐碱就不走!”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的承诺掷地有声。择一事,就钻进去。
喝惯苦咸水,拉了半个月,适应之后,领到了张庄的“合格居民证”,在张庄大队原大队部的“三漏房”他们住了下来。
当年的“三漏房”已不复存在,这成为张庄人的遗憾。旧址之上,人们依然还记得这里曾经的布局,哪里是会计室,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库房;还记得在漏雨、漏风、漏土的土坯房里,老师们支起了实验台,勘察、采样、测量、分析;还记得在白茫茫、水汪汪的盐碱窝里,他们与群众一起挥锹挖沟,平丘植树。
是老天弄人还是人不懂老天?一会儿抗旱,一会儿防涝,一会儿出盐碱,在黄淮海平原,为什么人们总是顾此失彼,如此被动?春旱、夏涝、土碱、水咸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一个有机体,在大量科研调查和数据分析基础上,突破咸水禁区,开发浅层咸水,老师们根据“盐从水来,盐随水去,旱季返盐,雨季脱盐”的规律,提出“以浅井深沟为主体,农、林、水并举”的综合治理方案。
唤醒千年沉睡于地下的咸水,增水源、控水位、抑返盐、促脱盐、防渍涝与自身淡化,以带动综合治理。同时,结合总结出来的麦田底墒、底肥、犁耙等土地准备到小麦品种、播量、行距、播种方法等一套农业技术体系实施,张庄成效立竿见影。
“终古斥卤,生之稻粱”,千年盐碱地上的丰收景象终成现实。
1974年,张庄村400亩重碱地经治理后小麦亩产100公斤。1979年,第一代试验区粮食亩产达到300多公斤。碱咸的表现只是综合治理的战术目标,而提高农业产量才是战略目标。
以往,张庄社员是去外村拣拾麦穗的常客,现在这里却多了不少附近三村六屯的拾麦者。
“我们村是不是也可以参加试验区?”有人不断询问。科学治理盐碱滩,是对农民无声的宣传与动员。
治理旱涝碱咸是一场硬仗,岂是三拳两脚的简单事情。旱涝碱咸消退刚刚开始,各项措施、观测数据需要持续积累,治理、稳定、巩固都需要时间,十年方能磨得一剑。
蹲下去,蹲得住,一丝不苟,不摆样板,不做游客,这正是农大人的非凡之处。因信任,合作愈发亲密。从试验区到实验站、双高示范基地、绿色示范区,从治碱到绿色发展,随之而来的是千年之变的惊喜,一个又一个桂冠塑造着新曲周:全国首批科技富农强县项目县、全国商品粮基地县、优质棉花基地县、全国科技进步先进县、农业综合开发科技工程示范县。
荣誉不期而至。1985年,国际盐渍土改良学术讨论在济南召开,世界著名土壤学家萨博尔樊教授称叹:中国盐渍土的改良工作是世界一流的。1993年,农大领衔的“黄淮海平原中低产地区综合治理的研究与开发”项目与“两弹一星”一起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这是我国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农业科研项目。曲周的治碱成果,走向了整个黄淮海、黄土高原、三江平原,推动了我国涉及20个省市、3.8亿人口、4.7亿亩耕地的低产田治理工程,为结束我国千百年缺粮历史作出了重要贡献。
多难兴邦,多难立人。盐碱走了,农大人留在这里,住进了农民心里。“农大老师”在曲周成为一个昵称,一个可以依靠的代名词。46年,跨越“六五”至“十三五”,九任站长,接续传承:石元春、辛德惠、李维炯、肖荧南、马永良、郝晋珉、潘志华、吴文良、江荣风,岁月更迭,一代又一代,朴实的初心,滚烫依旧。
接力棒交到了更具创新活力的80后、90后手里。依旧留在曲周的老师会像曲周实验站第六任站长郝晋珉当年一样告诉他的学生:“这里有我的老师和老师的老师,这里有我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